陆游的梅花情结

陆游的梅花情结
梅花，不畏严寒，不惧冰雪，凛然开放于山崖水边，不与百花争艳，不以无人而不芳。梅花的品质与陆游全然相似，以是得到了陆游的特别钟爱。
陆游以为，花中品质较高的是梅花。“阅尽千葩百卉春，此花风味独清真”(《园中赏梅》)，百花之中，梅花风味当属第一。“雪里芬芳亦有时，众人便谓占春前。饱如桃李俗到骨，何至与渠争著鞭”(《雪后寻梅》)，雪里芬芳，独占春前，相形之下，桃李自当自愧不如。“月中疏影雪中香，只为无言更断肠。曾与诗翁定花品，一丘一壑过姚黄”(《梅花绝句》)。姚黄即指牡丹，一般以为牡丹为花中之王，陆游则以为梅花应在牡丹之上。“凌厉冰霜节愈坚，人世乃有此癯仙。……花中竟是谁流辈，欲许芳兰恐未然”(《射的山观梅》)。牡丹不能与梅花相媲美，就连有“王者之香”的兰花也不能与梅花一争高下。“雪虐风饕愈凛然，花中气节较高坚。过时自合漂荡去，耻向东君更乞怜”(《落梅》)。梅花气节高坚，凛然开放于风雪之中，但过时即去，不受人怜。“逢时绝非桃李辈，得道自保冰雪颜”(《梅》)。这也是陆游平生所寻求的理想：“达则兼济天下，隐则独善其身。”“幽香淡淡影疏疏，雪虐风饕只自若。正是花中巢许辈，人世富贵不关渠”(《雪中寻梅》)。巢父和许由，均为古代的隐士，相传二人为唐尧时人。尧让君位给巢父，他不受。尧又将君位让给许由，巢父又叫许由隐居。梅不与百花争春色，正如巢父和许由一样，不爱人世的富贵和势力。陆游甚至以为，梅花的品质云云高坚，以至自己都不配与梅花为友。“欲与梅为友，常忧不称渠。从今断人烟，饮水读仙书”(《梅花》)。要想与梅为友，须先断了人世烟火才行，伧夫俗人是绝对不能与梅花为伍的。
陆游之爱梅花，可真算得上是情真意切。“子欲作梅诗，当造幽绝境。笔端有纤尘，正恐梅未肯”(《梅花绝句》)。要作梅诗，须得恭尊重敬，纵然笔端有一点灰尘，也怕梅花不能许可。“体中颇觉不能佳，急就梅花一散怀。冲雨涉溪君会否，免教灰尘青鞋”(《梅花绝句》)。要赏梅，必须先冲雨涉溪，洗净鞋上的土壤，不能沾染半点灰尘。“天与色香天自爱，不教一点上蜂须”(《缃梅绝句》)。梅花的色与香是上天赐予的，因此自然会受到上天的格外怜爱，甚至不许可小小的蜜蜂前来分享。“插瓶直欲连全树”(《次韵张季长正字梅花》)。折梅插瓶，较多不外数枝，陆游却恨不得把全树梅花都插到瓶里，供自家浏览。“江路疏篱已过清，月中霜冷若为情。不如折向金壶贮，画烛银灯看到明”(《看梅归马上戏作》)。梅花折来要插向金壶，点上画烛银灯，作通宵浏览。“插向宝壶犹未称，合将金屋贮幽姿”(《荀秀才送蜡梅十枝，奇甚，为赋此诗》)。单把梅花拿来插瓶是不够的，陆游还要效法汉武帝(时为郊东王，年仅数岁)，“若得阿娇作妇，看成金屋贮之也”的故事，将梅花“金屋藏娇”。“闻道梅花坼晓风，雪堆遍满四山中。何方可化身千亿，一树梅前一放翁”(《梅花绝句》)。陆游赏梅惟恐有一花一景被遗漏，只恨自己不能学得兼顾术，以使自己能观赏到每棵树的梅花。
赏花要在风和日丽之时，赏梅则必须在月夜，在雪中。“一点不杂桃李春，一水距离车马尘。恨不来为清夜饮，月中香露湿乌巾”(《看梅归马上戏作》)。携一壶浊酒，趁着溶溶的月色，在梅林下端坐一夜，听凭梅花的香露浸透头上的乌巾。这样赏梅，才会有真趣。“莫遣扁舟兴尽回，正须冲雪看江梅”(《雪中寻梅》)。观梅还须迎着漫天的风雪。“山月皓中庭，幽人酒初醒。不是怯清寒，愁蹋梅花影”(《梅花绝句》)。月夜赏梅，甚至怕踩乱了月光下的梅影，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真情？“乘淡月时和雪看，静夜香来更一奇”(《山亭观梅》)。只有乘月和雪来赏梅，才有“月明林下美人来”的意境，才会有入“世外桃源”的仙境。
梅花不仅要赏，还要往头上戴。“老子人世自在身，插梅不惜损乌巾”(《浣花赏梅》)。把梅花直接插在头发上，不惜乌巾受损。“锦城梅花海，十里香不停。醉帽插花归，银鞍万人看”(《梅花绝句》)。赏梅归来，把花插在帽子上，引得万人观看。“折花插纱帽，花重觉帽偏。居人空巷看，疑是湖中仙”(《开岁半月湖村梅开无馀偶得五诗以烟湿落梅村为韵》)。陆游甚至不怕冒着亵渎朝廷的罪名，把梅花插在官帽上，以至居人空巷。“山村梅开四处香，醉插乌巾舞道傍”(《梅花》)。陆游在梅花前已经完全酿成一个无邪无邪的孩子，满头插花，喜笑颜开，醉舞路旁，这着实是山村的一景。“寻梅不负雪中期，醉倒犹须插一枝”(《雪后寻梅》)。陆游一生泰半时间过着闲居的山村生活，“村市归来醉跨牛”是常有的事。但纵然是醉倒在地，也不忘把梅花插在头上。
赏梅不能以没有酒，醉里观花，更有意境。“老来乐事少关身，犹喜樽前见美女”(《江上梅花》)。品酒赏梅是陆游人生的一大乐事，越是上了年数，就越喜欢。赏梅时，光是饮酒照样不够的，一定要醉，一定要烂醉陶醉，“醉倒栏边君勿笑，明朝红萼缀空枝”(《山亭观梅》)。“年年烂醉万梅中，吸酒如鲸得手空”(《春初骤暄一夕梅尽开明日大风花完工积戏作》)。豁达，潇洒，愉快淋漓。“折得梅花古渡头，诗凡却恐作花羞。清樽赖有平生约，烂醉千场死即休”(《梅花绝句》)。面临梅花，就应该喝他个一醉方休。“饮酒得仙陶令达，爱花欲死杜陵狂”(《梅花》)。陆游爱梅花真到了如醉、如痴、如狂的境界。
陆游也曾为对梅花的深爱支出了繁重的价值。陆游《饮张功父园戏题扇上》：“寒食清明数日中，西园春事又急遽。梅花自避新桃李，不为高楼一笛风。”这首绝句不外是应景之作，没有什么深刻的寄义，但却被忌恨陆游的人们指斥为有意挖苦朝政。较后，陆游不得不被免职罢官。
陆游对梅花的爱可以说到了痴迷的程度。但陆游对梅花的爱，并不像一般的封建文人那样仅仅是自命不凡和怀才不遇的叹息，而是把对梅花的爱与忧国忧民牢牢地联系在一起。“行遍茫茫禹画州，寻梅四处得闲游。春前春后百回醉，江北江南千里愁”(《园中赏梅》)。陆游的赏梅，绝对不是寻常的“月下花前”，“借酒解愁”，他的“百回醉”，是由于“江北江南千里愁”，是国家的内忧外祸，人民的魔难深重。“低空银一钩，糁野玉三尺。愁绝水边花，无人问消息”(《梅花绝句》)。这里所说的梅花消息，现实是借指南宋政府偏安一隅，满朝文武无人过问铁蹄下中原人民的生死。“过尽梅花把酒稀，熏笼香冷换春衣。秦关汉苑无消息，又在江南送雁归”(《闻雁》)。梅花落尽了，手把羽觞，换上春衣，望着向北回飞的大雁，立时想到了陷落于金兵的中原大地，想到了“遗民泪尽胡尘里，南望王师又一年”。他在国家山河破碎、人民流离失所的情况下，一时一刻也没有遗忘北伐。“我行柯山眠酒家，初见窗前三四花。恨无壮士挽斗柄，坐令东指催年华”(《庚子正月十八日送梅》)。陆游一生作了一万余首诗，较后一首《示儿》：“死去原知万事空，但悲不见九州同。王师北定中原日，家祭无忘告乃翁。”他死时没有向后裔嘱咐家事，至死不忘的，依然是收复失地，统一中华。
陆游一生，以能与梅花为友为荣。“五十年间万事非，放翁依旧掩柴扉。相从不厌闲风月，只有梅花与钓矶”(《梅花》)。人世万事消磨净尽，但梅花可以说是陆游终身相伴的朋友。